零点小说网 > 门阀风流 > 第三百五十章 观已观人

第三百五十章 观已观人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天机之神局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零点小说网 www.ldsh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襄阳始置于周,得名于西汉,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故,自秦汉以降即为荆州重镇,兵家必争之要地,军事之要冲。

    因其紧毗汉水,逐水朔流而四通八达。若欲往东北,履新野走南阳即可至颖川,若欲至西北,跋房陵涉上庸即可抵长安,若欲往东,或走宜都、或经巴东,即可入蜀腹,若欲赴江南,仅需一叶蓬舟,即可携得千里清风,汇入大江。

    故而,自永嘉之乱伊始,南逃之民共计两条路,其一,经豫州南下,渡江入南;其二,即入荆州,散落各郡。王敦军府建于豫章,为防胡人南下,十余万精锐布控荆州。诸如刘浓,军帐居上蔡,军势直抵颖川。

    复因十载南流,江东各郡已然人满为患,大将军锁江据守,南渡之衣冠别无二择,仅能携族入荆州,故而,豫章军府世家云集、英才济济。

    而此,荆州各郡因纳雍、冀、豫、司、益等州之民,一时间,繁华而兴盛,然,有其利必有其弊,本地士族与北来士族之争愈演愈烈。颖川士族南渡之后,大多居于襄阳,而襄阳即为争端之首,大将军置若罔闻,任其争斗,暗乐于其中。

    颖川自古多俊杰,有识之士窥破大将军意图,不甘任其把弄于股掌间,是以便趁着豫州渐安,而祖逖将亡,大将军意图兵行建康之际,欲复返颖川一探究竟。如若不然,大将军岂会容士族北归。

    意欲北返士族以荀氏、陈氏为首,于六月底乘荀氏巨舟北上,履十余日风尘,终至颖川。

    “鹰,鹰……”

    苍鹰杳然于空,低低掠过一望无际的草海,待至一处境地,猛地一头扎下,自草丛深处抓起一条长虫,螺旋腾空,直斩苍穹。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悲怆的《哀郢》响起于荒原,其声雄浑,漫卷黄沙。少倾,滚滚官道中,一条长龙匍匐蜿蜒由南而来,内中极杂,既有铁甲骑士,亦有高冠宽袍者,牛车复马车,男女或老少,尽皆凄然。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声音越来越悲,令人闻之肝肠寸断,有人挑开车帘,怯怯一眼,只见漫漫草海,百里无人烟,默然而泪坠。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颖川也颖川……”

    高歌者乃是一名宽袍老者,其人并未坐车,骑着一匹大黄马,年约五十有许,相貌堂堂,眉若柳尾,作花白色;眼若卧凤,顾盼生威;鼻似悬胆,唇若弧锋。

    其人乃颖川陈氏家主陈眕,与潘岳、刘琨等人并称为“金谷二十四友”,待途经一株老柳,枝叶眷冠,絮叶迷眼,陈眕神情蓦然一怔,下意识地伸手一揽,捉了满把柳叶于手,细细一嗅,紧皱的长眉徐徐放开。

    继而,颤颤危危的翻身落马,面对着茫茫草海,目光迷离,神情极怅,嘴唇开阖不闻声,慢慢跪了下来,跪匍于黄沙道,挽袖于眉上,深深三稽,璇即,抓了两把泥沙,高高扬起,纵声悲啸:“颖川也颖川,陈眕归来也……”

    “颖川也,阿父也,钟雅归来矣……”

    “禹土也,狐死必首丘,落叶犹眷根,娘亲,娘亲,孩儿已入颖川矣……”

    霎那间,络绎不绝的跪地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不绝于耳,莫论男女老少,莫论骑马、坐车亦或步行者,尽皆跪伏于滚烟黄沙,南匍面北,长稽。神情庄重,眼神悲凄而沉恸,令人心悸。

    稍徐。

    陈眕按着膝,坐直了身子,徐徐抬起双手,正了正顶上之冠,系了系颔下丝巾,扫了扫袍摆黄沙,神情危然肃目,扫了一眼佐近之人,朗声道:“国破家离,背族弃乡,其责其任,在我辈之肩矣!陈眕已然老朽,然,颖川乃九州之冠盖,会天下英杰于夏土,我辈虽不肖亦无能,却不容作妇人长涕矣!且来,随我入许昌!”言罢,挥开伸手欲扶的随从,挺身而起,拽着马缰,翻上马背,打马直走。

    “许昌,入许昌……”

    “许昌旧李,十载未闻,曾记荀羡乎……”

    蹒跚人群前行,荀羡纵马窜至小山坡,瞭望远方,哪里可见古李,唯余一片苍茫,默然一叹,拍而至牛车畔,轻声问道:“阿娘,此乃何地?为何孩儿已然忘却?”

    闻言,婢女卷帘,内坐一名中年妇人,长得极俊,眉目依稀与荀灌娘相似,颤抖着眼睑,瞥了一眼漫野,叹道:“此乃父城境,为娘故族世世代代绵承于此。往前七里,有涓涓清溪,两岸俱是桃林。若逢花期,飘香十里,为娘……”

    待至七里,不见桃林与清溪,荀羡指着一片枯枝与干涸的草垅,皱眉叹道:“阿娘,乃是此乎?”

    “然,然也……”

    妇人乃郭氏,默默掏出丝巾,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转念想起一地,细眉若展云,嘴角挑笑,欣然道:“往东十里,有碧波莲潭,游鱼堆鳞逐香莲,乃是父城一绝,为娘与汝父即是于此相识,曾记昔载,恰逢上巳节,衣冠娥眉簇云来……”

    复东十里,荀羡抓了一把草籽,撒入浑浊的腐水潭,须臾间,冒着臭气的潭面汹涌搅动,硕大的游鱼腾空而起,张着獠牙大口,竞相争夺厮杀。更有甚者,向岸边扑来。

    荀羡神情大惊,猛然后退,却恁不地瞅见潭边腐草处显露一截乌黑尸骨,手骨犹自撑向天空,荀羡惊赫欲死,“唰”的一下,面色惨然若土,拼命抽马,窜至牛车畔,惊声道:“阿娘,阿娘……”

    “唉,我儿莫惊,为娘见也……”郭氏慢慢闭下帘,背抵着车壁,泪水滚落,止也止不住,赫得婢女垂首敛眉,不敢言。

    荀羡年方十三,极其好动,不多时已然忘却惊惧,于人群中穿梭来去,奔至一株老李下,抬头仰望,此时正值时季,树上挂果累累,伸手拽了几颗,打马而回。

    陈眕勒马一横,拦住荀羡去路,捋着长须,笑道:“令则,为何择李而不食?”

    颖川士族极其眷内,荀羡知晓陈世伯是在考究自己,当即便沉沉一礼,揖道:“回禀世伯,道旁之李,无人路折,必苦。故而不食。”

    “哦……”陈眕长眉一挑,淡然一笑,将手一摊,笑道:“且将果于我,吾且食食,试尝甘苦。”

    荀羡摸了摸脑袋,犹豫道:“世伯,侄儿岂可献苦李于尊长。世伯若欲知甘苦,侄儿理当代尝。”说着,塞了一枚李子入口,皱着眉头,胡乱一阵嚼,焉知却非苦涩,甘甜入味。

    陈眕笑道:“何如?”

    荀羡嚼着果子,神情极其不解,继而,眼晴一亮,挑出最大的一枚,奉呈予陈眕,恭声道:“此李不苦,味呈甘甜,世伯且食。”

    陈眕接过果子,抛了抛,定定的看着荀羡,赞道:“令则知礼,体身于礼,不可多得矣!”顿了一顿,转动着手中李果,笑问:“令则可知,道旁之李,为何不苦?”

    荀羡瞅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李树,复看了看荒芜的草海,答道:“回禀世伯,乡野无人,故而,挂果于树,逢阳自熟,遇秋复落,其味甘甜。”

    “然也!”

    陈眕欣慰一笑,置果于唇,轻轻一啃,咀嚼着其中甘味,半眯着眼,凝视荀羡,慢声道:“令则摘果,共得其三,其一自食尝苦,其二奉呈老朽,其三,想必奉于汝母。令则知礼而守礼,乃君子矣!然,纵论天下九合,浩然君子何其孤矣!”

    说着,举着果子环环一邀,嘴角一歪,冷笑:“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湖海之阔,君子驰道于术。若以术而论,此果若逢其会,足可杀心、倾国,亦可平天下而牧万民。令则,可知为何?”

    “杀心倾国,平天下,牧万民……”

    荀羡瞅了瞅掌中果,眉头紧锁,细细一阵沉吟,思海翻滚,混乱如麻,良久,揽袖于肩,肃然一揖:“侄儿不知,恳请世伯教诲。”

    “固所愿尔,何当请也!”

    陈眕朗朗一笑,慢食李果,信马由缰,边走边教导:“名、利、性、命也,天下之万物,道之垂于术,皆难逃其四字。令则且思之,此果若植于危崖……此果,若雍容于华堂……此果,若置于伯仲……此果,若不俱脯,仅余核……”

    一路往东,老者谈笑自若,挥斥方酋,将名利性命逐一抽剥,直指人性本心。年少者时而沉思,倏而大悟,面泛红潮,显然有所得。待得老者将诸般谋算纳川融海,年少者将其融会贯通之时,许昌已然在望。

    “阿娘,阿娘……”

    荀羡踏蹬而起,搭眉眺望许昌,但见大道两旁人群如海,嘴角一裂,策马风回,奔至牛车边,笑道:“阿娘,许昌将至,孩儿已见阿兄矣……”

    郭氏挑开帘,探首望了一眼远方,恬静笑道:“近几日,我儿从习于陈家世伯,可有所获?”

    荀羡眉宇一正,从怀中掏出仅余那枚李子,毕恭毕敬的递给娘亲,垂首道:“君子居上善,洞万物若观火,观已观人制于人,牧野于从容……”良久,方毕,揖道:“娘亲,然否?”

    “然也!”

    郭氏将果子以丝巾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揣入袖囊中,看着英秀的儿子,轻声道:“我儿,需得牢记,我颖川士族,非他郡可比,即在此:观已观人制于人。”

    “诺。”

    荀羡眉飞色扬,挽着袖子深揖,见阿娘未食李,即笑道:“阿娘,此李甚甜,为何不食?”

    郭氏笑道:“且留于汝阿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