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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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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小瓷瓶,双手再次颤抖起来——只是闻了闻药香,便已经生出羽化的精神幻象,如果自己把小瓷瓶里的药丸吃进腹中,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他猜到小瓷瓶里的药丸是什么,兴奋到了极点,却又恐惧到了极点,贪婪狂喜和挣扎犹豫的情绪在他的眼眸里不停转换。

    多年前,他自天谕院毕业,入裁决司为二司座。大概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叶童都还青涩,根本无法威胁到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所以那时裁决神军里的气氛并不像这些年般肃杀阴森,偶尔神座还会和他们说说闲话。

    在某次神座和叶童的谈话里,静侍在旁的陈鲁杰,曾经听到过一种灵药的名字,那种灵药叫假境丹。

    假境丹是昊天道门最宝贵的灵药,即便是西晋神军都没有——这种灵药虽然不能真的帮助世人打通天人之隔,羽化成仙,但如果普通人服用可以增十年寿元,而最关键的是假境丹可以帮助修行者破境!

    修行者如果服用假境丹,到第六境,可以说药到境破,即便是从第六境到第七境,成功率也可能在五成以上!

    有此恐怖功效,可以想像假境丹对修行者的无上诱惑力,只不过如今世间的修行者,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有假境丹的存在。

    陈鲁杰知道假境丹,而且他确认小瓷瓶里就是假境丹。

    他曾经是境界精深的西晋神子,却在即将逾过第七境的那一瞬间,被许尘一箭射破胸膛,毁了灵海,变成了不能修行的废物.他曾经自暴自弃,在成京城里做乞丐,在破庙里抢血馒头,直到在南海畔遇到那名青衣道人,才终于重新踏上了修行路。可惜灵海虽然修复,当年的修为却是尽数消失,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修行,而且比当年更加艰难。

    曾经拥有过,然后失去,这种痛苦远胜于从出生时便一贫如洗,曾经看见过,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种痛苦远胜于生下来便是个盲人,没有谁比现在的陈鲁杰更想要重新拥有当年的境界。

    所以小瓷瓶对他的诱惑远胜过世间别的任何事物。

    陈鲁杰握着小瓷瓶,闻着那淡淡的药香,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甚至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幻莫停,痛苦地挣扎着犹豫着,汗水像石磨缝隙里的米浆般汩汩而出,瞬间打湿他身上的道袍。

    忽然,他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呻吟着吮吸微醒微甜的血水,让自己获得片刻的清醒,发出一声野兽濒死前般的嚎叫!

    随着这声痛苦的嚎叫,他眼眸里的贪婪渴望兴奋恐惧,渐渐化为平静甚至是淡漠,身体也不再颤抖。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晶莹剔透的小瓷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面无表情把它放回了原处。

    不是小瓷瓶里的假境丹对他的诱惑不够。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打开小瓷瓶,看都不看,便把瓶中的丹药吞进腹中,他也不是兑山宗大师兄那等温良君子,面临修复自己修为境界的天赐良机,却因为所谓道德的约束便平静放弃。

    陈鲁杰之所以能够忍住诱惑,把小瓷瓶放了回去,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这并不是天赐的良机,因为昊天没有说要把假境丹赐给自己。

    虽然在南海上观主曾经说过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然而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昊天的意志便有很多种。师叔让他来取药鼎,说这是他的福缘,那么他的福缘便在此,并不是假境丹,至少现在还不是,因为师叔此时肯定会在某处静静地看着他。

    陈鲁杰找到药鼎,又找到炼制坐地丹的那两味药材,锁门离开,去往药殿后方的炼丹室,沐浴更衣,开始按照天书上记载的法门炼丹。

    火渐起,鼎渐热,药材渐融,奇异而复杂的药香,伴随着鼎旁的缝隙溢出,弥漫在炼丹房里,又向殿外远方飘去。

    陈鲁杰盘膝坐在鼎旁丈外,目不转睛专注地看着,控制着温度和投入药材的时间顺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先前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小瓷瓶,仿佛他唇角上那个深深的血印并不存在。

    这种极端的平静,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黯沉的气息,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失魂落魄其实也只是假象,他此时的心境是真的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寒冷如雪。

    他坐在药鼎旁静静地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待鼎中丹药的成功,还是在等待那颗假境丹变成自己福缘的那一天。

    太清观渐被夜色笼罩,星辰现形。

    中年道人站在湖畔看着水面上繁星的倒影,想着陈鲁杰先前的表现,感慨说道:“观主眼光果然不凡,此子必将不凡。”

    兑山宗后山也有湖,平静如镜的镜湖。

    时已入夏,空气闷热,兑山宗后山则依然清凉如春,尤其是镜湖四周,更是气候宜人,于是平日里只爱在山林里下棋奏曲赏花的师兄们,就像贪水的野鸭子般,纷纷出林来到此间。

    湖畔林中,不时响起清音雅正的曲声,又响起输棋后的争执对骂声,还有十一师兄王持手拈青叶感伤花落果成的呤哦声,好生嘈杂。

    七师姐柚木爱嗑瓜子爱闲唠也爱热闹,但最爱在这片清静的湖上绣花,终究还是抵抗不住这片嘈杂,躲进了瀑布下那个小院子里。

    于是湖心那座亭榭,被饱经摧残、早已不在乎这些嘈杂之音的潘安、许尘二人占据。潘安摇头晃脑说道:“我就不明白,二师兄那院子离瀑布这般近,落水之声大如雷,难道就能比这里更安静?”

    “别想把话带走,我又不是吴大婶,对这种流言不感兴趣。”许尘说道:“你就给我句实话,那年我快死之前,你究竟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那年春天,他在都城里刀斩念师颜肃卿,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倒卧朱雀大街,引动朱雀神符侵袭身体,大黑伞护主,最后艰难来到兑山宗,已是奄奄一息。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却没有料到醒来时所受的重伤竟神奇般的好了,更神奇的是体内的灵海完成了一次重筑。

    对于这件事情,许尘一直无法忘怀。当时出现在旧书楼的便是和潘安,那时候还不是三师姐的只给了他一碗清水两个馒头,自然没有办法治好伤,所以最终的怀疑对象便指向了潘安。

    潘安不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家伙,很快便承认是自己救的,还心疼地表示自己喂许尘吃了一颗极珍贵的药丸,你就算不以身相许,至少也要拿命来报,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告诉许尘,那是什么药丸。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

    潘安看着他恼火说道:“那等宝贝你已经吃过一颗,难道还想再吃!”

    许尘诚实回答道:“如果还有,为啥不吃?”

    这些日子,许尘和侍女为了养病一直住在兑山宗后山,整日里听弹琴看下棋闲聊天,过的倒是闲适愉快,不时有消息从都城里传来,除了知道皇后娘娘的情绪依旧很糟糕之外,也没有什么能够影响情绪的事情。

    春去夏来,启程去铅华寺的日子便到了。自从知晓铅华寺隐居长老能够治侍女的病,许尘便不再思考自己可能是预言之子、会被万丈佛光镇压的可怕前景,开始准备旅途上的事情,最重要的当然是侍女的身体。

    在兑山宗后山调养多日,侍女已经好了很多,但他还是不放心,找十一师兄强要了很多好药材,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潘安头上。

    潘安说道:“一共就三颗,自己吃了一颗,你浪费了一颗,哪里还有?”

    许尘扳着指头数了半天,很认真地说道:“师兄你数科成绩果然不行,明明还有一颗。”

    “这是算数的事吗?这是算数的事吗!”

    潘安暴跳如雷说道:“三减二等于一这种事情,还需要扳着指数算半天吗?你就是想恶心我不是?我那颗是留着保命的!但你吃了我原先准备给叶师兄的那颗,我只好把自己保命的这颗留给他,那哪里还有!”

    “叶天明先生这么了不起,哪里会需要你的保命丸子。”

    许尘可怜兮兮说道:“师兄,师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福份,只是你能不能把那颗赏给我,我担心路上侍女再犯病。”

    听着这话,潘安沉默,然后抬起头来说道:“好吧。”

    许尘此时已经大概猜到那颗药丸的珍贵程度,本已经决定放弃,却没有想到潘安居然答应了下来,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潘安要回太清观一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些,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向湖岸走去,说道:“开玩笑的,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铅华寺远在东南,路途遥远,而且没有人愿意把时间弄的太紧张,所以虽然说盂兰节会的时间在秋天,但朝阳准备参与盛会的游客和使团,大部分都提前了一定时间,选在初夏这些天前后出发。

    兑山宗是最先收到铅华寺请柬的地方,派出许尘做代表,已经康复的侍女当然也跟在他的身旁,他们出发的时间正在今日。

    除了大师兄要随玄微游历,兑山宗后山的弟子们都很少会出现在人世间,这些痴人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才会觉得幸福,而且对他们来说,后山已经足够大,根本不需要去红尘里沾惹什么是非。

    正是基于这种理念,他们对需要入世修行的小师弟非但没有什么羡慕,反而非常同情,所以当许尘启程之时,就像两年前他去荒原时那样,所有师兄师姐都来替他送行,并且送上聊表安慰的小礼物。

    四师兄和六师兄经常替许尘设计制造好东西,所以这一次也没有送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匣子,九师兄北宫和十师兄西门依然最不讲究,站在湖畔奏了一首离别曲便当了礼物。

    听着悲凉的箫声琴声,许尘从大黑马嘴里硬生生抢回半根黄精,看着正自眉飞色舞的二位师兄,恼火说道:“这是送行还是送葬?能不能不要这么不靠谱?”

    大黑马这时候心情也很恼火,只不过没有人理会它,大白鹅正在镜湖里故作深沉地慢慢游着,小白狼半蹲在叶瑶的腿边,听着她和侍女满是不舍的谈话,微微偏着狼头,似懂非懂的模样。

    一曲萧瑟曲罢,北宫未央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依依不舍递了过去,说道:“小师弟,这是世间以为已经佚失的灞陵散曲琴谱,极为珍贵,你可不能再送师兄不靠谱了。”

    许尘心想自己拿个琴谱做什么?魔宗圣女叶瑶现在喊自己小师叔,自己难道还可能在旅途上遇着位圣姑?但他转念想着这琴谱如果真的珍贵,那应该能卖不少银子,便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琴谱算不什么谱?靠谱靠谱,你知道靠字何解?靠便是棋之术语,所以靠谱一词说的便是棋谱。”

    五师兄傲然走到众人中间,带来了无尽的酸臭味,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七师姐忍不住蹙着眉头唠叨了两句,他却毫不在意。

    “铅华寺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里值得吹这般悲凉的曲子,便是悲壮也是可笑,不过那座破寺以棋界典故而名,寺中僧人在棋枰之上的本事着实不差。”

    向来不理世事的五师兄,以前所未有的坚毅肯定神情看着许尘说道:“我与老八在兑山宗里潜心苦修,竟让那些僧人侥幸邀得大名,小师弟你此行烂柯,断不能在棋道弱了兑山宗威名,丢了师兄的老脸。”

    话音方落,八师兄抱着厚厚的一堆棋谱走了过来,看着许尘殷切嘱托说道:“小师弟你看我们下棋也看了几十盘,即便再愚顿,想来境界也要比那些僧人高上不少,只是你平日里太懒,所以基本功不行,这是二位师兄精心编制的棋谱,在路上不妨多多打谱修行……”

    许尘早就已经傻了,心想这哪里是哪里?

    便在这时,五师兄把八师兄怀中的棋谱夺了过去,厉声斥责说道:“愚蠢!这些棋谱给小师弟有有什么用?”

    许尘大喜,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

    然而他没有想到,五师兄转身便把那厚厚一堆棋谱塞给了侍女。

    “侍女在棋道上的悟性,远胜小师弟。”

    五师兄看着侍女和言悦色说道:“侍女,维护兑山宗棋道天下第一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兑山宗在都城南郊,不用担心城门关闭的问题,所以为了避暑,直到太阳西斜,夜色将临的时候,许尘和侍女才动身。

    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渐渐隐入山腰云雾之中,二师兄的眉头微微蹙起,总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怪异,隐藏着某些自己无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师兄看着黑色马车离开,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暮色照在他旧棉袄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微尘,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颤抖。

    二师兄回头望着山道上大师兄的背影,心头微有所动,追了上去。

    大师兄走的很慢,但不知为何,却很难被他追到。

    大师兄走到草庐时,夕阳将将熄灭。

    夜色笼罩山谷,繁星一颗接一颗地出现在黑色天幕之上。

    玄微站在草庐外,半佝着身子,眯着一只眼睛,正对着一个筒状的铁制物事在看,不知道铁筒里究竟有什么。

    大师兄走到玄微身后,问道:“老师,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星星……嗯,应该说观星,这样比较雅。”

    玄微示意他过来看看,说道:“这是老六和十三作出来孝敬我的,他们给取了个名字叫观星镜,但我先前试了试,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不过却能把远处的风景放大,拉到近处,我看倒不如见望远镜为好。”

    大师兄把眼睛凑到铁筒前看了看,发现确实如老师所说,铁筒视野里的星星没有变大,但如果看远处星光下的山峦,则会显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师弟懂的事情真多。”

    他微笑说道,只是笑容显得有些忧虑。

    玄微望向头顶夜穹里的繁星说道:“世间或许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没有无所不知的人,你小师弟懂的事情再多,总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也一样,相传那七卷天书是昊天意志化形而成,当年我还如你一般是个青衫书生时便能看懂其余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却依然还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卷上留的那些话。”

    大师兄诚恳说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废话,为师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

    玄微看着他微笑说道:“不过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烦恼。”

    大师兄说道:“如此事由,不得不忧。”

    玄微看着他严厉说道:“如果这是一个故事,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发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凭什么认为故事的结局就一定是那样?

    兑山宗后山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潘安再如何扮可爱,许尘再如何插科打挥,老师最疼爱的徒弟始终还是大师兄,老师很少会批评大师兄,像此时这般严厉的训斥,更是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若无明日忧,便有今日愁。”

    玄微说道:“人当为今日愁,不必为明日忧。”

    大师兄说道:“老师若不是忧虑人世前景,为何要让小师弟去铅华寺?”

    玄微看着笼罩在银晖里的山林,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瀑布声,说道:“你小师弟杀夏侯那夜,我才发现侍女那丫头身体里的毛病,竟比想像的还要严重,若真用西晋神术治,只怕最后会治出问题,我让他带着她去铅华寺,便是想看看佛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的病治好。”

    大师兄黯然说道:“如果那病治不好怎么办?”

    玄微转身看着他说道:“如果那病治不好,你小师弟会很伤心,所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便要用百倍努力去做,而且,她本就不应该得病。”

    “道门那边呢?”

    大师兄说道:“侍女是西晋神军的光明神座继任者,如果道门知道她患了重病,肯定也会担心,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方法治病救人。”

    玄微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忽然微嘲一笑,说道:“治病救人……若道门会治病救人,我现在还何必如此苦恼?有时候我在想,当我们去治病救人的时候,也许治的只是自己的病,救的是自己。”

    大师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