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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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人口简单,也确是民风质朴善良。

    阿昙初至时,因着模模糊糊的妖孽一说,人们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后来见着酒坊依旧,人也依旧,而且这孩子长相讨人欢喜性子温和纯净,也便渐渐淡了流言,不计较那些别的捕风捉影之类的事物。

    她先前说了,阿昙已长到能让小姑娘脸红的年纪。出门转了一圈,倒也不说大出风头,总归是被某些人惦记上。有小姑娘甚至专门打听了跟到家里来。

    阿昙兴冲冲回到家,顾不上院子外卸行李牵马拆轴得忙成一团,望见她眉眼便是一弯,少年清丽的颜貌甚至蕴着几不可见的羞怯。牵着她的衣角便把她拉到一边。寻常的风清云淡——那些不符合年龄的持稳——仿佛也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到一边,却是多了几分年少的急促。

    门外的柳树在青石路面外婷婷袅袅,他从怀中套出那裹着木簪子的小布包要送给她时,她远远得望见路口的转角处,那悄悄隐在墙后巴巴望着这边的女孩。

    阿昙注意到她的视线,眸子一瞥,眉头就有些蹙起来。想太子长琴自是无论如何皆沉着冷静从容不迫着的,可她所见的是阿昙,渡了凡人的魂魄有着凡人身体的阿昙,少年时脸皮薄约莫总该是如此,被这样默不作声得瞧着,竟也脸微红了点,似乎有些气恼。

    “她与我没关系……这样跟过来,说也不理,不知……”廉耻。约莫是觉得话有些重了,话语在唇齿间含住,最后一个词没有讲出来。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物件,因为自己素来不喜金银,阿昙要挑着这样一支簪子,定也不容易的罢。

    她也笑开,木簪子在指尖灵活得转了一圈,又递回给他:“来,给阿姊戴上。”

    于是阿昙很开心很乖巧得给她戴簪子。

    沁凉的发丝如墨般倾泻,侧面一点月形珠坠垂落至肩,那支雕刻精致的木簪绾发,带着木料本身淡淡的香,抬眸时的那一眼笑靥,竟是让阿昙都怔忪了半晌。

    ※※※※※※

    她总是很认真得活,很认真得过每一天。就像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

    不,她现在就是凡人。雪皇总担忧她做惯了云端之顶的上神,从来没让任何人的身影进入自己的瞳眸,便学不会做人。而实际上,她做得很好,很出色。

    阿昙想来也是学会了做人的,若不是知道……好吧,太子长琴是阿昙,阿昙却不是太子长琴。

    她注视的只是阿昙,她看不透阿昙身体里属于太子长琴的残魂是个什么模样。

    太子长琴经过数百年渡魂,魂力消逝是其次,更为不堪的是他因渡魂已沾染世间浊物……凡人便是浊物,身体是浊,魂魄是浊,情感是浊,沾上了要取下总是不易的,他却必须融合了凡人以生。而当这些浊物越积越厚,她能见到的,便是那仙人魂魄所燃烧的纯粹的光火已然暗淡至此。

    阿昙小时候,每夜痛得睡不着时,她就那样抱着他,看他身体中的魂魄相互之间不断侵蚀不断融合,然后组成一个新的顺应了人体规则的魂魄。契合得有多深,将来撕开时就有多痛。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那属于凡人的一半魂魄就会枯萎,他就必须把那部分生生撕扯下去,然后寻求新的魂魄与身体融合。

    融合不是简单得拼凑。融合是两者不停得影响着彼此。仙人残魂自然强势,但凡人魂魄也总归是或多或少在残魂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待得后者将亡时,便如跗骨之蛆一般。人若生了一个疮,这疮便会发肿恶化甚至腐烂化脓,慢慢侵蚀人的血肉。这蛆虫病瘤也是一样,它是将灭的魂魄,所以它也会侵害魂魄,损伤魂魄。

    仅仅这数百年,这样少的几次渡魂,便哪怕青华上神拿天底下最纯粹的火焰煅烧千年,还会怕烧不尽杂质。所以太子长琴从第一次渡魂开始,他便不是太子长琴了。可天底下能被太子长琴的也只有这残魂,所以他自然还是太子长琴。

    她始终记得,见到阿昙时的第一眼,那对眼瞳中扭曲痛苦沉淀着深深的绝望与满满的不甘的眸光。然后她便知道,阿昙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阿昙一样。但无论如何,阿昙把自己当做阿昙,她也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总归是,她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是青华上神一缕神识。彼此都有无法说出口的,也就相互抵消了罢。

    ※※※※※※

    那日下起雨来,雨水溅在飞檐上,又簌簌往下落,四散成小小的雨花,落了满地。

    阿昙做了个噩梦。

    她急急丢下手上用苇草编织了一半的篾框,反手掀开竹帘子往里看。一帘之隔,木榻上惊醒的少年,一手紧紧抓着木沿,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甚至捏得发白,一手捂着眼睛,脸色惨白,冷汗顺着发根缓缓滑落下去。

    “阿昙?”她轻轻唤了声,有些无措。阿昙已经长大了,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他哄他了。

    他像是蓦地回神一般,移开手怔怔望着她,似乎一时还认不清楚自己身前的人是谁,眼神茫然而无措,呆愣愣得似乎连此时此地都不甚明白。

    “阿昙是被魇着了?衣衫可有被汗打湿?”她从檐下的竹椅上起身,撩起帘子挂在门框上,天上乌云密布屋子有些暗,这样稍微亮堂些,进得屋来便要去给他寻衣服,“换一身吧,外面还下着雨,七月天也该受寒的。”

    阿昙依然还是那样望着她,眸光渐渐缓和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常,只是还是有些苍白。

    她才刚走过榻前,准备绕到后面的里间,他便探手拉住她的臂:“不用寻了,我无碍。”

    “真的?”她还有些不放心,偏头又看了他一眼。

    阿昙还握着她的手臂,他盯着自己的手许久,久得让她都觉得自己的手臂或是他的手出了什么问题,然后那睫毛似乎微微颤了颤,她刚要开口,便见得他松开手,下一个瞬间,却是张开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背上,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眸与面情。

    “似水不想听听我做了什么梦吗?”

    阿昙低低地说着,还是年少时那般清和的静静软软的声音。

    她此世名为似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似水。阿昙从来不唤她阿姊,只唤她似水。

    她僵硬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如常般温柔顺从而微微宠溺的声音:“那阿昙做了什么梦呢?”

    “梦见一个人,一个总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阿昙这样说。

    “他为什么会为世界所弃?”

    “因为他犯了错。无法被弥补的过错,这天地要惩罚他。”

    “……那他一定过得很苦,就连阿昙都被魇着了。”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下。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而他只能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这惩罚要到什么时候呢?他把过错赎清,是不是也便不用这样了?”

    “赎不清的,无穷无尽……他注定了要这样痛苦永生永世。”

    “阿昙是梦到了他,所以也就因为他而悲伤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道,“虽然不明白何至于如此……但,定然是,因为有想要得到的,所以失去的时候会伤心。若是明知道失去后会伤心,那便不要伸手碰了。如果自己不想被伤到,又怎么会被伤到呢?”

    环抱住她腰的双臂似乎收紧了些,身后那人的呼吸顺着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竟觉得滚烫得好像灼烧。

    阿昙闷闷得说:“似水是这样想的么……可他是人,那拥有人所有的一切又哪里不对呢。”

    也不等她回答,他只是自言自语得这样说,如同迷惘,又如同看破:“我只是觉得奇怪,错的是他,还是这天地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往下落着,屋中沉静,天地也寂寥。

    她的思绪漫开,想到很多很多东西,想到她曾苦等的那几世,也并没有一直都那般淡然。因为苦等不来,所以也曾怨怼的。莫说失去也罢,只要曾有过美好的留恋就够了——到你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知道,那样的痛,能让你把所有的曾有的美好都扭曲了,都抹黑了。

    不知是哪一世,听到谁在念佛经。里面有一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没有爱,那便没有忧也没有怖。你不伸出手去,不把它抓在手心,也就无所谓失去不失去。

    真的很有玄理。甚至足以叫人大彻大悟。

    然后她便有些不解了——佛是什么?

    凡人都言诸天神佛,可那二十八重天上,只有神,没有佛,顺应天命而生的,也只有神,没有佛。

    那么,佛是什么?

    是凡人自己,造出了这样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