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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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初篁。

    她是从未想过的,这个世间,有一天,能唤一唤他的名字,已经艰难到是一种恩赐。

    那双黑沉沉的眼静静凝视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然后她也便一动不动得回望着,带着少许踌躇与犹豫,又坚定站在原地,被动得等待命运降临。

    然后一只手,轻柔得抚过她的发,看上去温润如玉的肌肤触碰到才知是毫无温度的寒冷,他的眼是幽谧无底的深渊,毁灭所有,吞噬一切,照不进任何光亮。很久以后,才是一声仿佛喟叹般的话语:“……盈盈?”

    她怔在那里,清晰得觉察到他在思考。似乎在无涯的时间荒漠中,用尽一切才摭拾起些微的记忆痕迹,只可惜,是错的。

    在满堂弟子惊愕的视线又或者心声里,他弯下腰,将她径直抱了起来,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掌门!”管事的弟子匆匆唤出一声,便见着他背影淡淡一扫衣袖,示意自己全权负责。

    辰湮被宽大的衣袖紧紧裹着,凌厉的风还是拼命自身侧刮过,于是知道这是在以相当迅疾的速度在前行。这样高强度的转移叫她脑袋有些胀痛,好不容易停下来,身体一转,摔落下去,有片刻天晕地转的不适。

    待她皱着眉头睁眼时,发现自己被放在一张软榻上,他的手指紧紧按着她的发,坐在她身侧俯□,视线牢牢得锁定了她。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疯狂。

    “我知道,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很久之后他轻轻得说,光风霁月的颜容俊美如初,只能从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出深埋着的无法脱解的怨恨与阴鸷,“可从没有哪次更能让我感觉到,我究竟忘记了怎样重要的东西……”

    看到她的第一眼,什么东西轰然坍圮。他在避无可避的轰塌声中,感受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巨大的裂痕,那里空荡荡的像是缺失了支撑它的一部分。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辰湮抿了抿唇。她也有些迷惑。

    每一次渡魂之际,因残魂与原主的撕扯争斗,确实会将一部分记忆遗失。可这回,明明仍是厉初篁,明明还不曾渡魂,为何,他就忘了那么多的东西。

    是经历了什么吗?离开那山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建立青玉坛,为什么他会成为此地的掌门,为何……他就忘了。

    他认出了她。可为什么,就不记得她是谁了?明明认出了她。

    她看着上方的人,缓缓伸出稚嫩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冰冷的气息侵袭入肌肤,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就搁在她颈边,修长的手指不断得如同神经质般在她的喉咙上比划,他的身上并没有杀意,可辰湮却感觉到,那身体里潜伏着一只恶毒的野兽,对着她露出狰狞的獠牙。

    “我想杀了你。”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要杀了她,这种关头反倒是那种疯狂的理智控制了他的举动,“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你。”

    ……身体记得,灵魂却忘了。

    “你还记得我曾是盈盈。”她沉默很久后,伸出两只手臂,虚虚环抱住他的颈项,稚嫩的颜容没有表情,却不知怎的,很是哀戚,“我还是似水,是流年,是阿青,是阿弱……是你曾遇见无数次的人。上一世,你说,我再来一次,你便杀我一次。可我还是来了……你要杀么?”

    这样沉静到近乎从容不迫的话语,丝毫不曾在意自己性命的态度,厉初篁想就算他真的动手,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可为什么呢?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她又为什么这样悲伤得看着他呢?

    他终于把手按在她的颈上。试探般的,一点一点得,捏紧。

    她静静盯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因越来越紧迫的呼吸而微微张开了嘴巴。颓败的紫红色慢慢从手劲处扩散到整个脸庞——他的手收得越来越重,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混乱画面几乎将他的大脑挤爆,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情景,如走马灯般疯狂闪逝,然后某个瞬间,一个白发冰眸的少女在对他笑,她说少阳,你走,你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地方,代替我看看那些东西,好不好?

    那个青年低下头,绝望又虔诚得轻轻吻在石雕冰冷的唇上,说我终于明白,我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终都会灰飞烟灭。

    厉初篁睁开眼,猛然放开手。

    他死死盯着榻上因缺氧而晕过去的女童,大口大口喘着气,活像是他自己被狠狠掐住脖子般。

    然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孩子用力得、紧紧得抱在怀中。

    *

    辰湮醒来时,视野中很是昏暗。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中。脖子上火辣辣得痛,不看她也知道,定然是被掐出深深的红痕。就差那么一点,此世便又轻易终结。

    她艰难拿手撑着地直起身,身形晃了晃才终于坐直,眯着眼适应完山洞中的光线,她抬起头,入眼就是那个熟悉的静默的背影。

    整个山洞的内壁,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字迹。那个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回顾着自己的记忆。

    数千年的岁月烙刻在这冰冷的洞壁上,漫长的时间陷入无法触摸的荒漠,只剩下这只字片语从命运的酷刑下侥幸脱难,苍白得匍匐在此地静待下一世它的主人到来。

    他看着石壁,她看着他,他知道她醒了,但没回头。四周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偶尔只有走路时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许久之后辰湮的注意才被壁中那些字痕吸引过去。

    最先,应当是太古时代。自太古与之后很长的经历都是用一种字迹刻的。想来,这山洞的存在,也就是在某一世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在淡褪,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是明白继续渡魂,若找不回原有的命魂,终有一日,与荒魂无异,再不复存在任何记忆与情感。所以每一世过后,他都记得前往此地,将前一段经历刻记在洞壁上,以提醒自己不忘却。

    那时的字迹很平静,很理智,只有在记录天官判书时,陡然加重的刻痕,经年累月,依旧不散当时的情绪……“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越到后来,他的自己越犹豫,越潦草,似乎要很努力,才回想得起上一世自己经历了什么。

    辰湮读着,读着,也很轻易得浸染他遗留在这些字迹上的情绪。黑暗,怨恨,彷徨,挣扎,苦痛,绝望……她觉得心脏与呼吸都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熟悉的感觉都叫她恐自己会即刻死去。

    她知道他痛的,很多次很多次她也跟他一并痛着,但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仅仅是看着这些字痕,都还会再痛一遍。

    这面洞壁看完,她转过身,想看另一边。然后就愣在原地。

    这一边没有多少渡魂记录,却全是名字。开始时是似水、流年,然后是海棠,然后是阿青……再之后,满满的,都是阿湮。

    深深浅浅,重重叠叠,有些字迹淡褪了他再补上,有些时候,连完整得刻下一个名字都无力。

    ——可他刻了半壁的阿湮。

    是啦,他不知道她名讳应是辰湮。所有的仙神都得敬唤一声上神,哪怕是罗浮剑境凤骨久远记忆中,能与她同时并论的毕方,唤她的也就是青华,上穷碧落下黄泉,能毫无忌惮喊一声阿湮的,也就只有此世唯一一只凤凰。

    他听雪皇那般唤着,也以为,阿湮就是她的名字。

    辰湮怔怔望着那半壁的名字,感觉那字痕就像是刻在她血肉上,一笔一画,一轻一重,刻满了再刻,淡褪了再补,直刻得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她在那样的剧痛之中昏死过去。

    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暗渊,朦胧感觉到,低低的呼唤透过千万重时间与地域的隔阂,似乎能直达三十三天外混沌浩瀚中隐约可见的殿宇。

    “阿湮……”

    *

    辰湮猛然睁开眼睛,不仅头痛欲裂,连心脏都撕裂般剧痛。

    然后她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又变化了。

    有一股安静的琴乐萦绕在身侧,静美恬淡,像是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额头缓解她的胀痛。她从软榻上起身,看到寂夜之中,整个地界大片大片的辛夷花,花树有高有矮,甚至有花枝触碰到她身侧。这里应当是青玉坛的上层,永夜的那一端。

    辛夷的香味馥郁又不过分甜腻,清雅又不过分浓艳。琴师坐在那里,素手静静抚一曲,恍然就真觉得还是千万年榣山之畔若木灼灼的温和沉静。

    辰湮方才又梦见大荒之前、天地正值初开后的岁月了。

    青华上神坐在不周山巅,她的神力笼罩的地域,后世白衣的仙人也弹到这曲,曲终,反手一拨,那温柔又坚定的清鸣便直直穿透亿万时与空,落入她的神思,将她唤醒。

    “这一世,我曾入荒神墓,得到一把锁链……”他一边抚琴,一边轻轻说,“可我出来的时候,就忘记了很多东西。”

    “清晰得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但这世的记忆圆满得没有任何破绽,所以我怎么都记不起,我还能忘记什么。直到再见你……那些丢失的东西,才慢慢回来。”

    “那锁链,我用在了你身上。”

    怪不得,她感觉到胸膛的部位如此疼痛。

    荒神,指的是大荒还未开辟前的水之神祇,开天水灵的所有者天吴。甚至比三皇还有久远的神祇啊,他留下的遗迹,能完全出来,却只是损失一部分记忆,已经算是奇迹了。

    而那锁链,应当就是天之锁。锁链的两端,不管分离多远,不管生死相隔,都能感应到对方所在的位置。

    辰湮心平气和得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会告诉你。青华上神也忘了很多东西。

    而我此刻在与你相伴的无数轮回无数年月里,正在帮她一点一点,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3.23

    谁看到那满墙壁疯狂的女人名字之后还会爱上这货!

    老板终于要出手了~

    PS:真的不是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