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小说网 > 千金笑 > 第二章 烛影摇红

第二章 烛影摇红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天机之神局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零点小说网 www.ldsh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黑乌乌的东西飞过来的时候,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三个人的目光在看清楚那东西时,都瞬间沉了沉。

    然后戚真思发出尖叫,蛮子闭上了眼睛。

    那一团东西呼啸坠落,戚真思高高跃起,不顾自己身形暴露在敌人射程之下,伸手去接。

    “射!”

    阴恻恻一声命令,对准身在半空的戚真思。

    纳兰述突然放下蛮子,伸手在腰间一抽,他腰间的管状腰带布条挣裂,一截纯白淡青的光芒从管状腰带中抽出,光华一绽,像雪地里漫天飞了细碎梨花。

    这是纳兰述第一次对敌使用武器,他那武器也确实奇特,似乎是一节节拼接而成,形如玉制,顶端是个权杖形状,总体看起来像短杖,也像不可弯折的多截棍。

    这种武器一开始还让人担心,那么脆弱的玉,怎么经得起钢铁利器猛力一击?然而纳兰述衣袍一卷,杖尖一展,那些呼啸而来的重箭,忽然都微微偏离了轨迹,落到了玉杖附近。

    纳兰述玉杖连点,那些含铁重箭,力道千钧,却连在杖身上留下痕迹都没有,白光如练,淡青岚气,像山间雨后景色空明,刹那间便将围攻戚真思的箭都拨落。

    戚真思已经落了下来。

    在跃起和落下的这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发觉身周情势的恶劣,和纳兰述为她动了武器,她只是怔怔捧着那东西,表情空茫。

    蛮子转开眼睛,狠狠盯着墙面,好像想用眼光,把那里的一只臭虫给碾死。

    戚真思怀里的,是头颅。

    尧羽卫神手小陆的头颅。

    号称尧羽卫第一天才的神手小陆,一双巧手,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脑筋,犹自擅长武器制作,冀北王府和别业的安全防卫,各种武器的改良,都出自他的手笔。可以说那天城门之上,如果没有小陆改装过的抓捕器,君珂也没法隔那么远的城墙,将姜云泽射伤。

    小陆长于制作,本身武功却不出众,一向是众人保护的对象,这一次也和尧羽其余人留在城外等候纳兰述戚真思。

    此刻他的头颅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城外的尧羽卫已经被人围剿,全军覆没?

    这个想法一进入脑海,便令人浑身一冷。

    一直怔怔地看着小陆头颅的戚真思,此刻似乎终于清醒了点,一抬头,眼睛血红。

    尧羽卫训练苛刻,灵活狡狯,成立以来几乎没有核心人员伤亡,戚真思也几乎没有眼见过任何友伴在自己面前死亡,一个没有亲眼看见的鲁海的死讯,已经让她疯狂,何况现在,小陆的头颅,便那么血淋淋地躺在她怀里?

    戚真思这一怔,对方便以为这是绝好机会,绕过纳兰述直扑戚真思,刀剑齐出,一心要将她立毙刀下,好分散击破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两人之阵。

    当然,没有人把那蛮子计算在内。

    戚真思一扬头,少女额上刺青幽光一闪,杀气如针尖一刺又收,反手将小陆的头颅背在身后,对方的剑尖已经冲到,她还在顾着用衣带将头颅捆个死结避免掉落。

    唰地一声,寒光耀眼,剑尖抵达的那一刻,戚真思不退反进,抬足跨步向前一冲,双手一伸五指如钩,左右狠狠一抓,哧一声红白飞溅,两个头颅被她生生抓在手里,她看也不看,双臂一收,将那惨呼的两人狠狠对撞——啪!

    刹那间如西瓜爆裂,四周的人蓬地扑了一脸血,戚真思一抬手,将手上两具不完整的尸体呼啸掷出,一连撞翻数十人,满地里内脏飞洒,她在血雨里冲出,狞笑举刀,雪亮的刀一色鲜红,如血铸成。

    那些并没有经过战争生死厮杀的士兵,哪里看过这样的杀人恶魔,惊得心魂俱丧,转身就逃,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就生生冲开一个缺口。

    戚真思飞身窜出,她被激起杀性,早已不顾性命,别人要在她身上开一个口子,她必然要在对方要害留一个洞,别人让她流一滴血,她让别人出一捧脑浆,她经过的地方,没有完整的尸体,留下的是无限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杀神当面,气势逼人,再强悍的心志,也不敢轻撄其锋,众人纷纷退避,阵势大乱,这个茶馆原本就离城门不远,戚真思纳兰述,转眼就冲到了城门。

    城门自然紧闭,可戚真思停也不停,一脚蹬上城墙,手一扬钩索霍霍飞起,绳索上爪尖一张一合如人手,眼看就要搭上城墙,一个士兵举枪去挑,那钩子遇上枪尖,突然一合,啪地一声顺着枪身滑了下去,随即钩子边缘一振,嚓一下张开森森锯齿,飞速一旋,便将那人的手给旋了下来。

    惨呼声里,断手飞出,那钩子“夺”地一声,已经钉入城墙砖缝。

    这遇敌自动发暗器的钩索,也是小陆的设计,然而这惊才绝艳的武器天才,如今只剩了头颅,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再次克敌。

    戚真思喉间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狼嚎,毫不犹豫攀绳而上,一个翻身已经落入城墙,随即惨呼响起,大片大片的鲜血,从铁灰色的城墙蹀垛上翻飞开来。

    淡青人影一闪,纳兰述拎着蛮子也上了城楼,他衣角也沾了血迹,神情冷而肃杀,倒是那蛮子,似乎吓晕了,在他手中一动不动。

    当初燕京城门,都没能挡住尧羽卫,区区三水县的城墙,也不过一块稍微硬点的豆腐。

    那两人愤然举刀,剖城而过,留下满地血迹和一城呻吟。

    戚真思奔着小陆的头颅在前面奔跑,灰色的衣襟割裂森冷的风,这又是一个欲雪的夜晚,天空呈现一种死灰的色彩,像弥留之人翻白的眼眸。

    城内没有人敢追出来,正是因为这样,两人心里才觉得分外绝望——那说明,城外确实布置了力量对付剩下的尧羽卫,或者已经完成屠杀,等他们自投罗网。

    然而不能不去。从鲁海死的那一刻开始,前方就是步步带血的道路,结局死亡,别人的,或者自己的。

    眼看到了和尧羽卫约定躲藏的地方,戚真思和纳兰述四面看看,眼神一闪,戚真思正要发出信号,纳兰述突然冲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指了指前方。

    空气中有种奇异的臊臭,闻来熟悉。

    刹那间几人眼神都一冷——这似乎是那种所谓“灵兽”黄鼠狼的味道。

    红门教!

    ==

    在云雷军绕道鲁南回归龙峁高原,尧羽卫在三水城郊遭受红门教围攻的那一刻,一队快马,驰骋在燕京往冀北的大地上。

    那些马都十分神骏,风驰电掣,马上骑士身后的背囊和各种用具上,隐约都有官府印记,这是出京任职或外地进京官员回乡,才有的特定印鉴。

    但按说这种身份,应该拉开仪仗,准备官轿,一路慢行,逢县拜会,遇驿站就休息才对,但是这些人行色匆匆着急赶路,一应仪仗既没有摆开却也没有丢弃,那模样,好像是随时准备拉出来摆一摆,但平时一定不用一样。

    这队奇怪的队伍前头,是一匹神骏超常的马,马上浅银色披风的男子,长长的纱帽遮住了容颜,他身后的随从为了行路方便都是紧身利落,他却衣衫宽大,飞驰时衣袂飘飘,姿态如仙。

    他们行走的路途,离三水不远,却绕城而过,看也没看夜色里,那不安静的城一眼。

    “主子。”后面一骑赶了上来,“前方定湖过去,就是冀北地界,我们探路的人已经和定湖县衙交涉过,他们会趁夜撤开关卡,放我们过去。”

    马上骑士淡淡“嗯”了一声,微微撩开纱帽,偏头看了三水县城郊外一眼。

    “让那边以消耗他们实力为主,一路缠战便可,不要死拼,以免对方鱼死网破,害我等实力受损。”

    “是。”那人应了一声,随即愤愤道,“那群混账,竟然在京中害了兄弟们一把,否则凭我们的力量,早已将尧羽卫都留在三水这里。”

    “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银衣人淡淡道,“再说谁说咱们被纳兰述害了?”

    那人愕然地看过来。

    “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从来不看一时得失。能够转败为胜,或化不利形势为有利,才是真正的强者。”银衣人一笑,“纳兰述确实出乎我意料,竟然诈去了名单,可是他心太贪,还想用那名单,引诱纳兰君让牵制我。如今我因此被贬出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我还得谢谢他。”

    “那是。”骑士兴奋地道,“朝廷怀疑您掌握红门教,却又没有证据,害怕您在燕京作乱,便找个借口贬您出京,还特意选了最贫瘠的清平郡让您做郡守,他们以为红门教在那里没有力量,却不知道……哈哈。”

    “红门教的全部名单,怎么可能掌握在任何一个人手里。”银衣人含笑,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它只能在这里。”

    夜色里那人手指修长如玉雕,一双眸子笑或不笑,都似带三分喜意,那喜意却又微凉,让人想起雪地里潜伏捕猎的狐。

    沈梦沉。

    本应在京为燕京盟民区事件善后奔走的右相大人,现在正在奔向冀北的路上。

    “冀北大军果然追随成王妃而去,在边界中桐山附近被朝廷埋伏的边军,穿插分割,困死当地,负责指挥的刘将军暗中递信,说围而不攻时间久了,也难以对朝廷交代,请您必须早下决心。”

    沈梦沉并没有立即回答,悠然看着灰沉沉的天色,淡淡道:“快下雪了。”

    他遥望着冀北的方向,一抹清浅的笑意掠在唇角,“冀北风俗,立冬之日,合家团聚。咱们的成王殿下,也该传茶斟酒,烛影摇红了。”

    ==

    立冬之日。

    冀北成王府。

    成王一大早起来,便觉得心神不安,传来王府参事问了问,说暗中保护王妃的那路三万大军,已经到了尧国边境,一路平安,没有什么不好消息。

    “边境最近大雪,消息来往比较慢,王爷且放宽心。”王府参事恭敬地道,“左右不过几天,定有更确切消息。”

    “调拨大军,终究是大忌,而且也不能随王妃进入尧国境内。”成王支颐叹息,“要是尧羽卫在,就好了。他们是尧国人,路途熟悉,行事又方便。”

    “大军纵然不能跟随王妃进入尧国境内,但陈兵边界接应王妃,威慑尧国乱党,还是没有问题的。”参事笑道,“虽然越了边境,但您安排了一批‘羯胡扰民匪徒’,让大军以驱逐外虏的名义出冀北境,想来朝廷就算知道了问起,也可以交代。”

    成王嗯了一声,出神半晌,对自己这个亲信笑道,“心神不宁,怕不是因为军队在外,而是不习惯。这二十年来,立冬之日,都是一家在一起和和美美,今年……王妃不在,述儿不在,迁儿也……”

    他住了口,神情怅然,参事凛然垂头,不敢答话,心想王妃和睿郡王也罢了,二公子还是别提的好。

    纳兰迁被软禁已有一年多,成王几次想要将他放出来,但碍于王妃的提醒,想着这个儿子确实胆大包天,也该磨练下心性,最终按捺了下去,一开始还会去看看,后来也少去了。

    他“磨练心性”这话自然也对府中上下人等说过,下人们揣摩上意,又见二公子迟迟不被放出,心中渐渐也有了想法,爬高踩低作践冷遇之类的事便也多了,不过当成王去看望纳兰迁的时候,自然一切又有不同。

    当然这些,成王是不知道的。

    成王起身,在空荡荡的殿中百无聊赖地坐了半晌,几个儿子和小女儿都来请安,自从纳兰迁被软禁后,成王采纳王妃意见,不允许庶子们再在府中居住,远远打发到各处军营里去,所以儿子们请安过后,都还要各自出城回营,刚才还热闹的银安殿,转眼又清寂了下来。

    只留下一个嫡女纳兰逦,唧唧哝哝地和他说想娘想哥哥,成王听得越发怅然,携了女儿的手道:“走,看你哥哥去。”

    纳兰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一撅嘴道:“什么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儿家不要这么小家子气。”成王慈爱地拍拍她的脸,“你忘记了?小时候,你迁哥哥对你很好的。述儿小时候身体不好,倒不怎么和你亲近,每次都是迁儿带你玩。”

    纳兰逦扁扁嘴不说话,乖巧地挽起父亲的胳臂。

    成王笑了笑,心情愉悦,纳兰迁从来都是他除了纳兰述之外,最爱的一个儿子,他是他的宠妾所生,如果不是后来他一心要娶王妃,并为她不再有任何妻妾,这个宠妾,原本有机会最起码扶个侧妃的。

    因此一直有份歉意,只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后来这孩子性子暴戾凶恶,他也自觉自己有责任。

    父女两人没带什么随从,一路散步到了纳兰迁软禁的静园,他们并没有通知那边准备,但早有消息灵通人士,一溜烟地奔去了静园。

    “快快!”负责管理静园的一个管事着急地吩咐小厮,“快将蛛网扫扫,院子里的杂草拔一拔!”

    “快去库房拿被褥,那种狼皮褥子!”

    “点火盆,廊上一个,屋里一个!”

    “开窗!赶紧通通风!”

    外头忙成一团糟,几个小厮跪在屋里,捧着棉袍苦苦哀求。

    “二爷,您穿上啊,您穿上啊!再不穿,王爷就来了!”

    纳兰迁端坐在床侧,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单衣,仰首向天,冷笑。

    一年多的软禁,他瘦了许多,下巴满是青青的胡茬,颧骨高高耸起,然而便是这般憔悴狼狈,昔日拼命二郎阴火暴戾的眼神还在,甚至因为这一年多的侮辱欺压,更多了一份凛冽和杀气,在昏暗而散发着酸腐气息的室内,烈火纵横。

    “二爷……您现在不穿,以后咱们的日子……更难受……”一个小厮跪着爬近,抱着他的腿热泪纵横。

    纳兰迁的脸色动了动,眼前跪的,都是陪他一起被软禁的亲近小厮,跟着他吃了很多苦。

    他沉默一刻,接过了棉袍。

    在小厮们含泪的喜色里,他低而冷地道:“以后吗?没有以后了。”

    一个始终没说话的小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闪,随即那小厮上前帮他穿衣,在套袖子的时候,一样东西,从小厮的手中,不动声色地落在了纳兰迁的袖管里。

    ==

    成王过来的时候,静园已经打扫干净,物件整齐,小厮们齐齐整整廊下伫立,一派清静而周全的景象。

    开了散风的窗子已经关上,又点了熏香,遮住了屋子原本的气味。

    纳兰迁在门口接着父亲和妹妹,神色平静,一派修心养性的自如,甚至还微笑摸了摸妹妹的头。

    成王看在眼底,眼神欣慰,摸了摸儿子的被褥,又摸了摸他的棉袍,招招手,一桌席面跟着送进来。

    “今天立冬。”成王让纳兰迁打横坐了,“咱们父子兄妹聚聚。”

    “是。”纳兰迁微笑,眼神温润,戾气全无。

    成王本来是不打算喝酒的,此刻心情一好,便命开了一壶翠山冽,看了看儿子,他有些犹豫,怕纳兰迁沾酒坏了心情。纳兰迁不等他开口,已经微笑道:“父王,儿子戒酒了。”

    成王连连点头,神情欣慰,纳兰迁给成王斟了酒,一旁的侍卫立即上来用银针验酒,成王有点尴尬,纳兰迁却若无其事,直视着成王,诚恳地道:“父王,这一年多在静园,儿子静思己过,时常汗出如浆,夜不能寐,儿子自己都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干出那样枉顾人伦天打雷劈的事情来,儿子时常羞耻得夜半痛哭,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胜于在这世上无颜再见父王。想起当年,我娘离开时和儿子说的话,要儿子孝顺父王友爱兄弟,一定做好父王和述儿的膀臂辅佐,结果……”他眼底渐渐含了泪水,忽然推开桌子,砰地跪下,大哭道,“儿子实在无颜苟活于天地间,还请父王成全儿子,给儿子一个痛快吧!”

    “起来,起来。”成王听他提起他母亲,想起当年秋水为骨玉为神的宠妾,心中也不免一酸,赶紧推开酒杯,亲自去扶他,纳兰迁伏地痛哭,热泪沾湿了他的衣襟,四面侍卫面面相觑神情尴尬,这种王族父子交心场面,他们怎么适合还站在这里?

    成王听儿子恸哭发自胸臆,满腔苦痛尽在哽咽里,声声摧心,自己也微红了眼眶,又怕纳兰迁激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用衣袖掩住眼睛,头也不回呵斥道:“你们都退下!”

    “父王……”纳兰逦有点不安,拉扯着成王的袖子,“好歹你留下高师傅啊……”

    高师傅是去年府中招徕的武师,武功高,人厚道,渐渐便得了成王的信重,这次成王妃出府,成王让铁钧带自己身边的可靠护卫悄悄跟去保护,不足的人需要补充,便让这人补进了亲卫队。

    成王点点头,其余人退出,只留下高近成一人,小心地守在门口。

    “父王……”纳兰迁伏在冰冷的地上哽咽,浑身颤抖,成王一眼看过去,昏暗的光线里,纳兰迁的鬓角,竟然出现一丝微白。

    那丝白发犹如利剑刺进了成王的心里,一瞬间他几乎也要落下泪来——迁儿今年不过二十三啊!

    想起当年将府中侍妾都送往关外时,迁儿的母亲跪在他膝下,一声都没为她自己的命运求恳,却哀哀哭泣,只求“迁儿从此孤苦,求王爷但记着妾身相随身侧十年情分,予他一丝垂怜……”

    自此也算记得这话,总予他一份宽容,便养成他桀骜冲动的性子。后来出事,也以为自己待他已算恩厚,如此大逆之罪,也不过终生软禁。可此刻看见那丝白发,才想起软禁的苦寂生涯,又怎是迁儿这种性子能够忍受?

    “孩子……”成王终于落下泪来,一时间心潮涌动,忘怀一切,颤巍巍蹲下身,亲自扶起儿子,将他哭得出汗软垂的身子,扶在自己膝上,“你且放宽心……”

    他一伸手,纳兰迁的手一抬,也迎向了成王的肩膀,似乎想要好好搂住老父,倾诉衷肠。

    “……等过一阵子……啊!”

    冷芒一闪,从纳兰迁袖中飞出,刹那没入成王心口。

    成王身体蓦然一阵抽搐,纳兰迁手一抬,飞快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缝顿时一片殷红。

    “不用等了!”唇角绽出一抹冷冽的笑,纳兰迁附在成王耳边,一字字森然道,“现在我就要出去!”

    “你……你……”成王挣扎着要推开纳兰迁的钳制,纳兰迁的手指,钢铁般掐住了他的肩,手掌按在他心口飞匕上,冷冷道:“你的印鉴兵符在哪里?传位给我!”

    他手自成王嘴边移开,成王立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承尘上下垂的深青帷幕上,泼辣辣开了一串鲜红的梅。

    纳兰逦刚才已经惊慌站起,但因为角度问题,还没看清楚发生的一切,此时惊呼一声便要扑过来。

    纳兰迁抬头看她,唇角一抹狞笑。

    纳兰逦奔出一步便停住,对面,纳兰迁染血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忽然想起兄长往日的教导:“逦儿,你武功不行,遇事便尤其不可冲动,一切以自保为上,留得性命在,才有反击的机会。”

    脚跟一转,纳兰逦毫不犹豫奔向门口,门口帷幕外,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就是高近成,纳兰逦相信他一定可以解救父王和自己。

    “来人啊……”她哗啦一声掀开帐幕往外便冲,“高……”

    砰地一声她撞在一个人怀里,对方坚硬的胸膛撞得她眼前金星四射,她勉力抬起头,看见的正是高近成。

    纳兰逦心中一喜,伸手去抓他衣袖,“高师傅,快救……”

    高近成手一抬。

    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纳兰逦的咽喉。

    纳兰逦脸色涨红,咽喉格格直响,再发不出一个字来,高近成捏着她的咽喉,推着她步步向前,穿过帷幕。

    帷幕里烛影摇红,血气弥漫,纳兰迁从桌边抬起头来,冷冷地冲高近成一笑,看也没看愤恨而绝望,盯着他们两人的纳兰逦一眼。

    “印鉴在哪里!”手指按在刀柄上,他烦躁地逼问成王,眼光躲闪着不肯去看成王的脸——那是他的父亲,胆大桀骜如他,对弑父这样的罪,也有种凛然的不安。

    成王却没有看他。

    他的眼光落在了虚空处,在那片空茫里,似乎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人,似乎听见那个人,温柔而又不容质疑地对他说,“王爷尽可对迁儿多加关照,但迁儿心性未琢,气燥神邪,万不可予以信任。请王爷珍重自身,万万不能私下暗室与迁儿独处。”

    彼时她郑重而言,他却一笑了之,还觉得她处处都好,唯独气量稍显偏狭,说到底,多年来她一直不喜欢迁儿,还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经是自己最爱的宠妾?

    事到临头,才知真真是自己,误会了她。

    “夷安……”他喃喃地道,“……我一生……就没听你这一句……大错……特错……你……得笑我……了……”

    纳兰迁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在指示印鉴的所在,兴奋地低头去听,越听脸色越黑,越听神情越暴戾,眼神里阴火滚动,暴怒迭涌,终于忍不住“嘿!”地一声,一掌拍在了刀柄上。

    “和那个异族贱人步夷安,一起死吧!”

    一口鲜血狂飙而出,哗啦啦半空下了血雨,将桌上铜灯里光芒游动的红烛浇灭。

    四面暗了下来,帷幕里一跪一躺两条人影,都凝定不动。

    “二爷您怎么就……”高近成怔怔看着死去的成王,忍不住开口埋怨,“印鉴兵符,我们还没拿到呢。”

    纳兰迁缓缓收回手,干下弑父恶行的他,此刻也有点茫然,并无即将掌握大权的兴奋喜悦,只觉得心中隐隐跃动,似乎有什么事,并不是想象那样,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无声逼近,像看见黑暗中层云低垂,谁的利爪在云层边缘金光一闪。

    “不用问老家伙。”他不再看父亲尸首,一指纳兰逦,“问她!”

    高近成神情惊疑不定。

    纳兰迁腮帮上拧起肌肉,面露凶光,“老头子最在乎的是步贱人,步贱人最亲近的是这丫头,她一定知道印鉴兵符,放在哪里!”

    高近成狞笑了起来,“二爷,在下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手段,嘿嘿……您看……”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纳兰迁漠然道,“成王府现在是我的了,所有姓纳兰的,只能活下来一个,那就是我,纳兰迁。”

    “是!”

    高近成传出一个暗号,立即进来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

    纳兰逦被封了哑穴,一直绝望地看着两人,此刻见这些人进来,脸色死灰,二话不说便张开嘴。

    一根手指突然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随即指尖一转,“格”的一声。

    纳兰逦的下巴被卸了。

    “自尽是件省心的事情,但很可惜,郡主您现在还没这个福气。”高近成拿过纸笔,递到纳兰逦手边,“愿意现在写出来吗?”

    纳兰逦闭上眼,两行眼泪,从眼角缓缓浸润而出,和她父亲的鲜血,流在一起。

    “侍候好郡主娘娘。”高近成笑笑,站起身,指指纳兰逦,“总要叫她欲仙欲死,自愿吐露,哦对了,留一只完整的右手,好歹得让人家写字啊。”

    几个家丁打扮的男子,淫笑着逼上前去。

    高近成转身离开。哗啦一声,幕布降下。

    幕布后灯火未熄,映出男子的身形,幢幢黑影,群魔乱舞。狂猛的扑落、狞笑、冲撞、起伏、轮替……夹杂着毫不怜惜肢体折断的脆响……和肉体痛极却又无法惨呼而从咽喉深处挤压出的呜咽,那样的呜咽携着人间一切最可怕的颤栗,那是鲜红的疼痛,青紫的记忆,泛着绿色鬼火和蓝色荧光的气息,撞击着这夜的蒙昧和恶毒,整个成王府,都在因此颤抖。

    整个成王府都在颤抖。

    沉没在杀戮和血的海洋里。

    杀戮从静园开始,那些看守过纳兰迁的护卫,怠慢过他的家丁小厮,甚至连老老实实给他每天送饭的厨子,都被一群红衣的蒙面男子抓住,一个个地被用剑尖挑起、砍头、剥皮、剔骨,血淋淋地从静园的廊下,一直挂到院子门口。

    血泊沉沉地从廊下淌出,在院子里积成厚厚的血道,纳兰迁踩着那血道,一年多年第一次步出了静园的大门,身后,高近成为他脱下棉袍,披上深红绣黑龙的锦绣大氅。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