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城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天机之神局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零点小说网 www.ldshu.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依照祖制,当今女子当中,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还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极特殊情况之下参与辅政,还仅限于过问监督而已,没有建议和决断的权力。她一个宫女,连个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点朝政?这份胆量就足够先让皇帝大吃一惊。

    他与人谈政事没去防她,但她听去是一回事,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听懂后还能帮着想出办法来,就是第三回事,至于想出办法后,还敢对他直说出来,那就更是另当别论了。

    绮雯拿不准是不是触怒了他,半是胆怯半是讨好地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们听说,向您说起朝政的是个宫女,想来他们连信都不能信的。”

    她说得也有理,要是嫔妃就朝政给皇帝出主意,传去外头,那些言官们必然炸了窝,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换成宫女,那些人听说了根本都不会信。可是……

    “那又怎样?”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没有传去外面的可能,你便该来与我说这些话么?”

    看着他脸上的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动了真怒,绮雯脸色有些发白,僵了动作:“我也是……想替您分忧。”

    “用不着。”皇帝说得断然不留余地,“平远侯府的账目,源瑢安插的奸细,崔振的罪名,这些本都用不着你操心,都不是你该插口的事。”

    空气中最后的一点温馨欢乐也终于消失殆尽。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垂下头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请罪,冷不防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动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来。

    “不必。”他放开了手,语气重又透出几分柔和。

    绮雯满心迷惑,自己还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回去,姿态比之前恭谨了许多,一动不再动,一语不再发。

    皇帝静静吃着碗里最后一点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粉蓝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处曲线起伏都恰到好处,剔透玲珑,美不胜收。

    外人绝想不到,他一个皇子,一个君王,成年以来几乎没有碰过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隐隐企盼着,能再去将那只手握在手里。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回到了现实——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坐着,已是拒人以千里的姿态。

    “又生气了?”他放下碗筷问。将侯府账目的功劳都抹杀了,说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并不觉得这算是对她的亏待。

    “奴婢不敢。”这话说出来,自然就是不高兴的了。

    “那就说说话。”他端了一点命令的口吻出来,这样时候,主仆关系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那……我就说一说自己从前的旧事吧。”她很顺从地开口,调整了一下姿势,“您或许也曾有耳闻,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从去年七月里那回死里逃生,才变成这样的。”

    她无声地呼了口气,很家常地讲起来:“那时候猛然得悉,嫂嫂撺掇爹爹,要将我嫁入东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东昌侯年过半百,比我爹爹还大几岁,听说他不但好色成性,还喜爱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几个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给那样一个人,兄长全听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对,眼看事情就快定下来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锞子。”

    皇帝心头一震,伸向砂锅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这事早听邱昱提过,但只是一言带过,说她是自尽未遂,何尝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惨烈。

    吞了一把金锞子,她竟是吞过一把金锞子的人啊!

    与这凄惨往事殊不相称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她说起的,只是与谁聊了个天、吃了个饭那么平和的过往。

    绮雯露出自嘲的微笑,淡淡说着:“看来是我命不该绝,也不知怎么的,金锞子居然都被我吐出来了,有没有残留下一两颗在肚里,我也不知道。反正吞下去那会儿我也没数过,吐出来的时候,我更是半死不活。听说见到我吐出和着血的金锞子,还吓晕了身边的丫鬟。那会儿我真后悔啊,选什么吞金呢?该选悬梁的,听说悬梁的人过去得特别快,挣扎一忽儿就无知无觉了。我就是犯傻,嫌悬梁的人突眼吐舌的,太难看。”

    她那会儿其实不是在后悔,是在埋怨原主犯傻,害得她在现代死了一回,到了这边还要受折磨。经历不全是她的,这份凄凉苦涩的心境却是她的,说出来的都是真情实感。

    “你,说起这些……”皇帝强压下心头酸涩,有些难以启齿。

    “我说起这些,不是为了博您疼惜。”绮雯仍旧平淡说着,还盛好一碗汤给他,“还有什么能比嫁给东昌侯那个糟老头,或是吃了金锞子挣扎在床上吐血更难受的呢?宫里那么多人都觉得我是想爬龙床,攀高枝,争荣宠,三王爷更有甚之,怕是都以为我有心控制您,争权夺利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这人根本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我可容易知足了,别说做个宫女,就是当初听说爹爹犯案,我都想好了,将来被罚入教坊司,若能做个清倌人,我都是知足的!”

    “胡说些什么!”皇帝忍不住低喝了一声,不觉间已攥紧了手,指节挣得发白。

    绮雯看出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疼惜怜爱,亦是心头一阵酸涩,目中闪起水光,又很快倔强地强忍下去。

    她也知道,才与他互明心迹这么几天,就去当他的面谈论朝政,是太过唐突,难免引他猜忌提防。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依着他现在这处境,成天都在为政事焦头烂额,她想跟他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他没那个工夫,更没那个心情。想要投他所好,最好的办法就是脚踏实地地帮上他的忙,为他分忧解难。

    她也想慢慢来,也想循序渐进,可惜不行!她拦不住自己去爱他,好感度总是相差毫厘,有时出神想一想他,都可能涨上几点。

    她都在担心,不定哪天做个梦梦见他,自己就没希望再醒的过来了。

    原来不临到这境地何尝想得到,自己竟是这般一旦爱了就再收不住手脚的人。她必须尽快争取到他更多的爱恋,没时间文火慢煎。所以明知唐突,也只能冒险一试。

    见他果然抵触,她满心无奈,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向他解释,自己其实可容易知足了,根本无需他那么多心提防。

    只苦于没办法直接向他解释,我只是为了保命,远比你想的要卑微可怜,不想办法让你多爱我一点,我就死了啊!

    被封了风门的小炉子里隐隐噼啪作响。默然半晌,皇帝才道:“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防备你,不是怕你会有心乱政,才不愿你插口朝政的。”

    如今国制又不同盛唐,有祖制条条制约,开朝近三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一个把持朝政的女人,她再精明,也没可能谋夺江山,最多就是左右他的意志,可是就他这意志,有那么容易被左右么?他要是为这而防备她,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窗外早已昏黑下来,屋内仅点了一盏鸳鸯双头烛台,小炉上的火光逐渐暗淡下去。绮雯直直望了他好一阵,也没等来他的进一步解释。

    皇帝忽地起身:“你早些歇着吧。”

    “主子,”绮雯紧跟着站起,趁他刚转过身之际叫住他,“上一回被三王爷钻了空子,惹了那么大的误会出来,您……没后悔过么?”

    见皇帝转回身来望她,绮雯面上满是殷切诚挚,“请恕我直言,您看来也不像有何难言之隐,又为何不能将心中所想直说给我听?我心中如何猜,如何想,您不是……不是也在乎的么?”

    “没错,我在乎!”皇帝冲口回道,面上依旧冷毅平淡,仅眉心微微蹙起,暗含着沧桑无奈。

    极力用她的企盼和自己的真心渴望鼓励着自己,他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我不说,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能说,而是因为……我不会。”

    绮雯眸光一闪,已明白了些许。

    皇帝轻叹一声,转回身重新归座:“我幼时的光景,你也有所耳闻吧?从小到大,没人愿意听我的心里话。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王智、元禾、方奎三人,可他们只管照顾我的起居,要说交心,他们不够格,也不大会,你觉得掏心掏肺是件轻松的事,于我却不是。”

    想说的时候没有人听,有人想听的时候,他已忘了如何开口。他那冷清的过往,绮雯从李嬷嬷口中也隐约听过一些。

    “我明白了。”绮雯说得万分恳切,体恤理解溢于言表,“我不怪您,您是这样的人,上回还能说那些话给我听,足见待我致诚,是我太过贪心了。”

    皇帝静默一阵,道:“我不想你插口政事,是因为,那些不是你该做的事。”

    绮雯默然听着,心里并不十分明白,这与方才她的理解又有多大不同?还不是觉得她越了本分么?

    “这与你所想的不一样。”皇帝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不是怕你起坏心,不是怕你得意忘形,而是觉得,那些不是你该担的责任,是我的!若是朝政还需你来帮我……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

    原来如此,绮雯呆呆朝他望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回银两的事,没有你提醒我,没有那张账目,只需多拖上一些时日,我也照旧能治那四个经手官员的罪,照旧能收得回银子;今日你不来帮我,迟一些我也能寻得到崔振的罪证;源瑢的事,更不是一天两天,我心中自有计较。这些不该由你来操心。”

    他轻轻一叹,触人心弦,“原本……就已经让你做了太多不该你做的事,不能再多了。”

    斗室之中暖流涌动,残存的食物香味若有若无,充满了世俗天伦的凡世烟火气。包裹其中的一对男女却是此时无声。

    您看看,这么一说出来,不是就全不一样了么?绮雯抿唇而笑,几许含羞,几许得意,更是几欲满溢而出的由衷欣喜。她又不是真心喜欢搀和政治,能被他宠着,被他心疼不用去费那个脑子,她乐不得呢。

    这脸颊白中透粉,水嫩欲滴,令皇帝忽地想起了刚到西安那时,头次逛街见到路边卖的瓷娃娃。他曾想买下一个来玩的,又怕被王智他们笑话,还是忍下了,没想到竟成了一小块心病,后来这些年里时不时还会为之遗憾。如今,他终于有了个活的瓷娃娃。

    果然还是说出来好的。

    “你容我些时候。不会的事,有工夫学一学,也便会了。”他说。

    她含笑点头。

    他起身要走,不妨左手上一暖,竟被她用双手拉住。蓦然回身,她有些窘迫,似是想给自己这动作寻个借口,却又没说出来,最后只得悻悻然将手松开。

    原来她也一直在跃跃欲试,也在渴望着与他的亲近。他目光一派柔和,不等她将手收回,便反手抓了。她脸上的粉红加重了些,更加像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瓷娃娃。

    人心总是不足,这一稳稳拉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神闪烁,又娇羞又兴奋的模样,他心神荡漾,又想再进一步,将她拉进怀里了……

    皇帝的手僵了僵,还是下次吧,自己做这种事,实在是经验缺缺。

    “其实您不必那么公正厚道的,想要办谁,没有罪证,栽赃他一下就不行么?”送他到门口时,绮雯贼头贼脑地小声进言。

    被他不善的眼神一扫,她又赶忙恢复乖顺:“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得意忘形!”皇帝拿食指指节在她头上轻敲一记,想要走去,又回身向她解释,“我不去栽赃,不是因为我公正厚道,而是因为目前我手下的可靠之人太少,远不比对方朋党众多。我若使诈栽赃,一旦有风声走漏,便会成为把柄被对方拿捏,到时更要陷入被动。所以我这公正厚道,是迫不得已。”

    绮雯两眼放光地点头不迭:“奴婢受教了,多谢主子点拨。”

    皇帝心满意足,迈步走去。果然还是说个清楚的好。

    望着他转过琉璃照壁消失,绮雯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其实不该引他说出来的,心里梗着点对他的误解,不把他看得那么好,不就可以不那么爱他了么?

    果然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