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心难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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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理说没人亲眼看见皇帝去了哪里,但隆熙阁的下人们似乎都猜得到,并且一致心照不宣。皇帝回去正殿时,王智神色如常地迎上前伺候他净手漱口,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劝晚膳,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差人去叫方奎过来。”皇帝步入明堂时吩咐。

    他是个务实的人,不至于因为嘴上说了不要绮雯插手,就放着这个现成的茬口不屑于去用。崔振那老狐狸上防下防,防的都是锦衣卫和东厂能摸得到的那些方面,却想不到自家婆娘在闺蜜圈里泛个酸也能惹祸上身。挪用贡品,这罪过可大可小,十分适用。

    坐到御书房南窗下的罗汉椅上,脑中盘绕的影像都是她那只皓白修长的手,乡下村妇都还有只银镯子呢,她身为当朝帝王心尖儿上的人,竟一颗耳钉都没。

    皇帝将茶杯端在唇边,忽问道:“秀女进宫都不让带随身物品,那其余宫女的首饰从哪儿来的?”

    王智平和答道:“回爷的话,那都是各宫主子赏下来的。除了平常对得脸的宫女子赏赐,逢年过节会有大赏,连掖庭的粗使宫女也会多少得着一些儿。不过如今宫中节约内帑,后宫主子又少,怕是没多少赏了。”

    皇帝沉吟着,他是个没首饰的主子,眼下又在节约内帑严禁奢靡,公然为她一个人打首饰也不像话,那又能到哪儿去弄呢?总不能去找其余妃嫔要吧?

    “爷,”王智接下他的茶杯,“奴婢听说前阵子皇后娘娘做主,将从前宫里一些老主子们留下的首饰器物收集起来,送去银作局清洗重铸,准备分给宁主子她们。眼下这批首饰已做好了,都送去了御用监,还没分发下去呢。”

    旧物回收利用,皇后这是在省钱的同时尽量照顾姐妹们的面子和情绪。

    皇帝微挑着眉看看王智,露出一抹讽笑。身边搁着这么个肚里的蛔虫,着实省心了。

    王智面上一副佛爷样,却在肚里暗笑,爷不知道,其实宫中主子们打赏内侍也常用首饰,他们这些得脸内侍手中都多少有几样尚未拿去换钱的女子首饰,前不久钱元禾还曾征询过他的意见,说看着绮雯一件首饰都没太过寒酸,是不是该送她几样,被王智当场否决。

    这事明摆着该留给爷自己去发现,自己去解决,才更得趣。这不,终于到时候了。

    没过多时,小内侍禀报方奎到了。皇帝当下将崔振涉嫌吞没御供南珠的事对他讲了,饶是方奎这等素来面冷的人,也露出意外之色。

    “奴婢这便着人去查证此事,若能拿到实证,一举铲除崔振不在话下。”方奎道,“只是,事情分派下去,怕是尚未查明结果,已然走漏了风声。”

    东厂从前是乔安国的,乔安国又与潭王过往甚密,与崔振那起子人都有所勾连,一动用东厂,很可能查证结果是先送去那边,而非皇帝这儿。

    皇帝却不愁,淡然道:“无妨,且让他们去。”

    他惯于寡言,对跟前的三名近侍虽然信任,却也并非言无不尽,自己心里有了打算,就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个清楚。方奎便应了声是,不再多话。

    回想起值房里听绮雯说起的往事,皇帝心中一动,又吩咐道:“你另外替我去查查绮雯的过往。”

    方奎与侍立一旁的王智都是一愣。方奎问:“爷是指……”

    “她从前是何样的人,做过哪些事,事无巨细,能查到些什么,都来报我。”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去龙书案后坐下,又拿起了奏拟,“赵仕进夫妇尚在收押,侯府下人们也尚未全部遣散,问问他们,比对一下,便可确认真伪。”

    方奎应了声是,也没多问什么。王智看了看方奎,又看了看皇帝,也没有开口——这位爷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不需要他们来劝谏什么,更不会与他们商量。

    自鸣钟猛地打点报时,戌正初刻……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到了亥正初刻的时候,那位曾经侵吞御供的兵部尚书崔振崔大人就惶恐异常地跪趴在了潭王府花厅的地板上。

    “王爷已然歇下了,崔大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王府长史钟正说道,语调也如他这名字一般,平和中正,既不热络,也不骄矜。

    “钟长史明鉴,都怪下官疏忽,早将那贡品南珠的事忘在脑后,没去理睬,这若是查将起来,可是无遮无拦,连辩都无可辩的。下官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再等,王爷再不及早相救,下官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崔大人连连叩首,咚咚有声。

    钟正往一旁闪了闪身,免有受礼之嫌,板起脸道:“崔大人慎言,王爷只是一介藩王,没去就藩留在京城不过是靠着太上皇老人家的宠爱,于朝政向来是不过问的,哪有本事相救大人?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写好请罪的折子,及早交予今上吧。”

    这便是撇了个干净,绝不想脏手的意思了。崔振面如土色,怔怔地抬起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王府中后部的采薇堂整个潭王府的中枢,也是潭王的住处。更深夜重,潭王在青锻中衣外面松松系着一身湖绿蜀锦绣松鹤图的道袍,坐在南炕上缓缓品着夜宵。

    今日的芝麻银鳝羹里的芝麻稍嫌多了,潭王秀挺的眉间略现出一丝不虞,淡淡问道:“他真那么说?”

    钟正回道:“回王爷的话,崔大人的原话是:‘王爷今日不来理睬下官,就不怕冷了臣下的心?大伙儿情愿追随王爷,不过是猢狲们寻棵大树,王爷总该防着大树未倒,猢狲却先散了。’”

    潭王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炖盅,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碗来漱了口,才缓缓道:“乔安国也当真是不讲究,这种蠢材竟也捧成兵部尚书了。除了胡诌些谀辞去溜须拍马,还会点什么?这才不过听见了点风声,他就敢在我的府邸大放厥词。我若是连这种人都要管,才是真真冷了臣下的心呢。”

    钟正看着侍婢们都退出去,才道:“可这一回若是兵部尚书一职落入今上手中,辽东戍边调任怕也会落实了,恐怕兵权也会被分去不少。”

    “总不能让外人觉得,肃贪救国的是他白源琛,祸国殃民的却是我吧?”潭王慵懒地倚靠到引枕上,一派轻松自如。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有着少许纠结,内忧外患他一样看在眼里,这些权臣个个重私利,轻大局,真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时不时地,他也有心放任二哥对这些人稍加整饬,免得他们太过猖狂,导致将来局势彻底失控。

    他又不是傻子,一样不想做亡国之君。可事情总需排个轻重缓急,也不能任由二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稳住根基,想从二哥手里拿回皇权,还不得不借助这些人的力量。

    “不急,时局如此糟糕,暂时由他尽心尽力替我去打理也不错。反正人心向背没有定论,即便是他提携上去的人,又能有几个真对他那么忠心的呢?现今又不比从前,文臣武将若还都是些刚直不阿的,乔安国又哪儿来的那么多干儿子?还不都是些依傍大树的猢狲罢了?”

    烛光旖旎,他眸光深邃,唇边露出几许笑意,“到时让他们看清谁才是那株大树,还怕少人前来归附?”

    琢磨着稍早前听到的另一则消息,他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玩味的味道。没错,适时是该透点风声出去,让人看清,谁才是那株大树。

    话说回来,二哥还真是个多疑的人呢。

    ……

    “你看封主子新赏给我这簪子好看不?”

    “再好看又有何用?你还看不出么,皇上偏爱的是朴素无华,多戴个花儿朵儿的,反而更不落皇上的法眼,说不定倒招人烦呢。”

    后宫里最体面的宫人都在各自上值的宫里另有住处,如从前雨华斋的岳姑姑,如皇后跟前的宋嬷嬷、常姑姑等人,甚至是永和宫宁妃娘娘跟前的翠翘。集中住在宫女子下房这边的,都是些半吊子,论综合素质,多数还及不上翠翘之流。

    有了皇后娘娘堂而皇之的关照,自从头一天翠翘找茬被常姑姑骂走之后,再没人敢当面对绮雯出言不逊,小宫女们就只能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泛酸来偶尔发泄一下对她的羡慕嫉妒恨。

    照理说皇帝已用惩办王选侍的办法昭示过他对绮雯的态度,不该会有人敢于公然找她的茬,可毕竟有着之前何才人被杖毙的阴影在,皇帝在这些人心中的形象就是喜怒无常,这些小丫头们眼光没那么长远,就没觉得绮雯能有多好的前景,也就不吝于朝她泼泼酸水了。

    这会儿看着绮雯走出房门,默默理着衣襟袖口,那边说话的薰儿和茹儿一齐撇撇嘴,动作如出一辙。

    “瞧你说的,咱们哪有那个福分?想入皇上的法眼,那得多高的手腕儿呢。”

    “手腕还是次要,关键还不是得看这儿……”茹儿刮了刮脸皮,“够不够厚实。”两人相对一阵笑。

    绮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种事就好像走在大街上无端被俩叫花子吐了一身口水,你说你跟她们计较吧,又无聊又掉价儿,不跟她们计较呢,又恶心人,而且,说不定明天还要接着挨她们的吐……

    皇上和师父师兄,个顶个都是大忙人,绮雯又本就是特独立的性子,尽可能不做那打小报告求帮助的事。

    想来想去,她还是忍了:算了,跟她们计较什么呢?一群要见识没见识、要心理年龄没心理年龄的社会底层小蝼蚁,要传出去说皇上的女朋友跟这种人生了龃龉,不论是吵嘴还是动手打架,都好丢人的不是?

    绮雯恢复气定神闲,装没听见,该干嘛干嘛。当然,这几只蝼蚁是谁她记得门儿清,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她们秋后算账——皇上的女朋友可不是什么圣母。

    其实她这一招目前也算良好的反击,小丫头们见气不到她,自己反而更加气愤,也更加自惭形秽,更加无可奈何,只能在背后用更恶毒些的话来编排她。

    绮雯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们,自己明摆着就是有意凑到皇帝身边去的,这在这些古代人眼里,怎能算个光彩行径呢?自己既得了便宜,也甭卖乖了,就让人家呈呈口舌之快吧。这么一想,连事后报复都觉得没劲了。

    宫人们的规矩是尽可能避免单独走动,尽可能凑伴排队一起走。居住下房的宫女子们每天跟着卯初的梆子声起床,洗漱穿戴好后,在屋门外的长条院子里排好队,再一齐出门去上值。

    真到了年长姑姑指挥着列队出发的时候,就没人敢出声嚼舌头了。一众宫女子高矮美丑各不相同,却同样端着顶碗练出来的好看身姿,排成一长溜走去夹道里,轻摇慢摆的,脚步声都踩在一个点上。远看过去,自成一道风景。

    每经过一个道口便有几个姐妹转弯,走到最后一小段路,就只剩下了绮雯一个——隆熙阁没有女同事。

    “绮雯姑娘?”一队上值的宦官步幅比她大,从她身边超过去时,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慢下了脚步,声音极低地在她身侧开了口。

    绮雯心里吃了一惊,这宦官是隆熙阁负责洒扫的粗使宦官头目,好像名叫万安的,自己与他的兜搭不过是见面一声招呼的事,他怎会趁这会儿出声叫她,还用上这般神神秘秘的语气?

    “奴婢奉贵人之命,知会姑娘一声,今上差了东厂调查姑娘过往,姑娘心里有个数,若有什么怕今上知道的,提早做个准备。”万安低低地说完,还斜过眼睛来觑着绮雯的反应,似在等她回复。

    绮雯讶然之色一闪即逝,暂不想打草惊蛇,便面色平静地低声回复:“请公公转告贵人,绮雯多谢他的好意。”

    万安露出笑容:“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王爷果真未看错姑娘。”说完便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宦官。

    绮雯望着他身着深褐色质孙的背影,眼神复杂。一个六品小长随而已,潭王根本不当回事,想必也不怕她去向皇帝告发。如果她真去告发了,导致这小宦官被皇帝收拾掉,也正好试探出了她的立场。

    东厂,皇帝只能是昨晚从她的值房离开后下的那个命令,当时已过了戌时,而此刻天都还未大亮,话就传到了她耳中。速度何其恐怖。

    潭王表面上是派人来知会她,向她示好,实则也是在向她传达一个信息:正如我上回所说的那样,这天下看起来是他的,实则却是我的,即使是他身边,也遍布着我的人,他仍坐着龙椅,是我放任他去坐而已。你是该选他还是选我,可要想个清楚。

    这是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怖境地。那兄弟两个的争斗是明摆着的,无可避免,而且似乎也是旗鼓相当,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说不定都已选好了站队,自己的每个举动,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当做有其深意去解读,根本不知该去相信什么,确定什么。

    早知潭王还会再来联络她,只未想到才短短几日过去,这便来了。可是,此时此刻占据心神的,却还不止这事。

    绮雯心头一阵酸涩难言。昨晚那么美好,那么温馨,他口口声声说不愿她插口政事是心疼她的意思,没有怀疑她,可转脸回去,却下令让东厂去查她,去确认她所言那段往事的真伪。

    唇边不知不觉就露出苦笑,还好,昨晚没有编造,没有夸大其词,不然真被他查出来,不定怎么看我呢。我将他视作知心人聊天的时候,怎忘了人家手里有东厂呢?果然帝王就是帝王啊……

    人格a跳出来说:这样不是挺好吗,保持点距离,你就不会那么投入去爱他,正好保住命。人家宫斗前辈们有几个对皇帝还拿真心换真心的?也就你这么傻。

    人格b却说:摆正心态,三王爷的用意焉知没有挑拨离间这一条呢?他差人去查你也没什么不好,查清楚两厢安心,皇帝嘛,对身边每一个人都保持怀疑再正常不过,又不是单纯对你。为了查你都动用东厂了,这才说明看重你呢!

    两个人格各站在她的左右肩膀,隔着她的脑袋吵架,a骂b执迷不悟,b骂a小人之心。

    绮雯静静听着,不予评判。这两样都算不上她的真心,她的真心只是单纯的失望,单纯的难过,单纯的苦涩悲凉。

    a和b,看似观点对立,实则都是她拿来自我安慰的道理,浅显而卑怯,份量严重不足。

    天光越来越亮了,隆熙门已近在眼前。绮雯暗暗为自己鼓了鼓劲,提足迈进门槛。

    日子还是要过的,当生活的目标仅仅集中在“活着”这个标准之上时,还想那么多干嘛?演戏是她的长项,既然真心付出却换不来真心回报,那就演下去又何妨?